伏叶

【羞水】成文

The Shy X JackeyLove

 禁止上升真人

01

喻文波有时会觉得他的少年时期仿佛还在昨天。在蝉声中骑着单车上学，在课堂上昏昏欲睡，放学后就精神大振，直奔网咖。他虽然念书不是块料子，但玩游戏天赋异禀，轻轻松松就打上了英雄联盟国服一区王者。网咖老板慧眼识珠，专门给他配了个23号机，墙上的电视连接到他的屏幕，现场直播他的排位，特别风光。他也因此备受同学拥簇，连作业都有人抢着帮他写，以交换他带着玩几局游戏。

他的母校名字取西湖二字，风雅秀丽，一听就觉得这里的学生合该把语文学得通透利落。可惜喻文波没有感悟诗情画意的神经，语文课上更多是在思考英雄的出装怎么才能更合理。只有很偶然的一次，老师开了堂诗歌鉴赏课，让一个女同学诵读《春江花月夜》。他听着听着莫名很感兴趣，把这首诗尝试背了几句。

老师注意到喻文波难得在认真听讲，就叫他起来做解析。喻文波转了转脑筋，三言两语就把问题答得很全面，老师直夸他：“喻文波，你看看你，认真学不是肯定能学好吗？”他就撇撇嘴，有点中二地想着，我对感兴趣的事情本来就能做到最好。

 

当然，喻文波最喜欢的肯定是玩游戏。所以在继续冲了段时间分后，眼看着直播行业越来越火，他也心痒痒的，自信地认为凭自己的技术水平，做个全职游戏主播肯定能火。他试探性地跟家里人商量了一下，父母意外地开明，都支持他的选择。于是在顺利签约斗鱼之后，他就决定不读书了。

办理辍学手续时，语文老师有点遗憾，摸了摸他的头，“这孩子，说不学就不学了，以后要吃到苦可别后悔啊。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：“老师，不会的。”

那时候喻文波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想着可以永远告别书本和考试，迎接游戏、可乐、零食、高达模型和新鲜西瓜，就觉得连炎热的空气都不带敌意。他回到家就往床上一躺，像扑进一床棉花一样舒服，顺势就睡着了。

 

02

喻文波觉得脖子和手臂都有点酸痛，意识到自己趴着睡了挺久，窗外的雨声都已经小了下来。他直起身子，揉了揉后颈，把桌上的台灯拧亮，然后看了看电脑右下角，已经十一点十八分了。他发了会儿呆，问自己，那你现在后悔了吗？

然后他想，暂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。

他抓了抓头发，烦躁地打开了英雄联盟。之前他买来一个韩服小号，打上钻一后就闲置了几个月。这会儿突发奇想，翻出账号试着登录，居然顺利登上了，不由感叹了句卖家挺良心。他先买了个改名卡，改成自己习惯的艾迪，然后点了排位开始等待，顺手刷了刷微博，把粉丝们对他的安慰鼓励和一些不怀好意的留言一掠而过，找到对局的提示也跳了出来。

他点了接受进去后，把手机扣放在一边，想认真玩一把。只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，仔细看了下队友的艾迪，注意到有一位叫“be dedicated to”。

回忆瞬间流星赶月般跳出来，哪怕潜意识在抗拒，喻文波还是很快认出这是姜承録用过的账号艾迪。

他感觉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两下，第一反应是把这局游戏给秒了。他呆呆地看着屏幕，犹豫半天，握着鼠标的手还是没有动作。

说一千道一万，把他们所有过往纠葛加一块儿，也没有他喻文波落荒而逃的道理。何况这仅仅是一局很普通的排位，对方还不知道是不是本人。

 

喻文波在ban选英雄阶段切出去查了下OP.GG，这个号也是几个赛季没打了，S11才刚玩了两周上单排位，中间夹杂着很多局大乱斗。他又匆匆扫了下闪现和装备的位置，一模一样。这下他百分百确定是姜承録了。

他倒也不是刻意记住对方的某一个艾迪，毕竟姜承録用过十几个小号，还特喜欢改名字。只是当年第一次双排时，这人就是这个艾迪。而他，恰好也是刚刚改成的“qweqwascxssssa”。

所以这算什么事？深夜排位偶遇前男友？喻文波靠在椅背上，有点想笑，心里却在发酸。更糟糕的是，他发现自己的脉搏速度不可抑制地加快了。这让他感到非常荒谬。

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，他努力去遗忘了许多往日时光，连姜承録的样子都用模糊的灰色阴影代替。但仅仅是一次游戏里的相遇，所有回忆都如冰雪消融，姜承録的形象生动地浮现，就像他俩刚认识时一样鲜明。

 

03

2017年，姜承録18岁，对直播间的忠实观众说，“我回去读书了。”但一转头，他就选择来LPL打职业。刚来到IG时，他颇有些忐忑不安。一直听周围人说自己不适合当职业选手，应该安心当个主播，久而久之，他也心中发虚。基地举目无亲，队友们都在忙自己的rank，训练赛也多由另一位队友参加。这时，有只手把他拉到了一边。喻文波笑眯眯地对他说：“要不要跟我双排？”并催促着翻译快点转达自己的意思。

喻文波说这话时大大咧咧，他还没满17周岁，养在基地看了很久的饮水机，觉得自己也算见多识广，而且有义务团结新队员，于是热情地去拍姜承録的肩。年轻人风风火火，连血液温度都偏高，遇到同龄人，几句话投机就能迅速熟络起来。于是他们一拍即合，开始了双排之旅。

他俩都在当主播时就小有名气，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些锐利的傲气，一起双排时，上一秒还在夸对方的操作nice，下一秒就能为了游戏细节争得不可开交，还得劳驾翻译给他们传话。队友们见怪不怪，等到他们打训练赛也吵起来时，都明智地退避三舍，等这两位小孩子自己想通了和好。

而他们果然不负众望，往往到下一场队友们打训练赛，他们站在后面看时，其中一个——多数时候是喻文波，就会低头服软，承认刚刚是自己操作失误。姜承録自然不会纠结，爽快地跟他握手言和。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喻文波开始改口叫“Shy哥”后，他们之间就几乎不会发生争执了。毕竟他喻文波一直是个很讲道理的男人，叫声哥就代表尊敬，指望着姜承録以后在比赛里罩他。

 

当时的喻文波要比后来无忧无虑得多，他还不用正式上场比赛，只需要给哥哥们陪练加油。真正的困苦不曾降临，世界上没什么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问题。晚上葛炎一叫，一群人就海底捞走起，吵吵嚷嚷，紧挨在一起吃饭。楼下水果店的伙计开始搬一箱箱水蜜桃进去，几只小流浪猫在路灯下嬉戏打闹，一切都在蓬勃向上。

在无数热闹的场景里，喻文波能感觉到姜承録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。正如他也曾在所有人一起大笑出声时，下意识地看向对方。

 

04

喻文波在下路安稳发育，上路已经建立了巨大优势。当对面打野出现在视野里要对他动手时，来自上单的TP迅速亮起来，让他成功脱身。他想，这跟从前也没什么不同。

他又想，当然，现在再也没有了。

他们配合默契地赢下了这局rank，喻文波在队友点赞界面思考了一会儿，直接关掉了。他本来是打算玩一局就去睡觉，但以现在的心跳速率估计很难入睡。正在想着要不要去看会儿动漫，一个双排邀请就弹了出来。

喻文波定了定神，觉得这并没什么大不了，点了接受。

他们在等待排位时，谁也没在对话框打字。喻文波记得姜承録是最爱在游戏里打字对话的，尤其是队友坑了的时候。现在这么沉默寡言实属难得。

房间里有点闷，喻文波起身去开窗户通风。十月的雨把树上的桂花都濡开了，传来的香味清新甜润，叫他想念起桂花糖芋头，于是理所当然地饿了。要是搁在以前，他可以打完这局后叫姜承録一起出去吃个夜宵。

 

对职业选手来说，熬夜是家常便饭。当初他和姜承録能短时间内亲近起来，也跟他俩相似的夜猫子作息有关。往往队友们都去睡了，就剩他们两个精力充沛的人继续排位。有几次到凌晨两三点钟，喻文波饿得慌，问姜承録要不要吃点东西。姜承録表示他可以去做，喻文波直接制止了，“那也太麻烦了。跟我走吧，我带你吃好的。”俨然一副老大做派。姜承録也乖乖地起身跟着他。

他轻车熟路，领着姜承録踏着路灯，吹着凉风，找到一个开着的大排档坐下，要吃要喝。老板娘一边招呼着让人切菜起锅，一边给他们摆上碗筷。

喻文波一般不喜欢下雨，怕弄脏自己心爱的球鞋。但在吃夜宵时，他觉得下些雨很好。他第二次带姜承録来时，正好下起瓢泼大雨，喻文波没有带伞，就问正在炒菜的老板娘借。老板娘爽快地答应了，问他们要不要再来一份干炒牛河。喻文波问姜承録：“你吃过吗？炒牛河？”姜承録就冲他摇头，一脸期盼地望着他。

最终他们窝在店堂最里面分享完了一盘炒饭、一份牛河、一碗乌冬面和一大碗粉丝汤。外面雨水葱茏，他跟姜承録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。虽然自己叫他哥，但是在上海，他可比人生地不熟的姜承録有话语权得多。见对方吃得心满意足，于是很有一番成就感，一边喝汤一边含混地说着：“Shy哥，你多吃点。”

姜承録见他的脸被热气笼着，眼睛更显得明亮，“嗯”了一声，悄悄地想，真可爱。

 

05

他们已经连赢了四局，现在这把不出意外也拿下了。喻文波在回血阵里一斧子斩获敌方英雄的赏金，自己存活了下来，身边的无双剑姬突然亮了下企鹅表情，他一个手抖原地交出闪现，队友的问号迅速pin在他脚下。喻文波一边回城一边吐槽姜承録简直莫名其妙。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：他们本来不该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。

一切的转折点都在18年春天。

 

2018年，喻文波正式成为队伍首发。他们在常规赛打出了傲人的连胜，给苦苦等待的粉丝们带来久违的喜悦，就像黑暗中迎来绚烂的极光。

队员们因为一直在赢，全都自信满满，神采飞扬，憧憬着最后的冠军。没有人会知道，他们依然注定只是戏剧的伟大配角。姜承録也不知道，那让他后半段职业生涯泯然众人的伤病，正在不久后等着他。

三月底，姜承録因为一个意外，伤到了手臂。在被送到医院时他已经冷汗涔涔，然而喻文波赶过来看望他时，他依然对他维持着艰难的微笑。这次的飞来横祸，让他彻底告别了春季赛。

 

缺少了磨合一赛季的核心上单，喻文波对季后赛产生了不好的预感。他在日程表上划下时间，准备去杭州迎战劲敌。这时他才惊觉，他真的很缺乏经验：他还从没打过LPL的季后赛。

焦虑感搅得他不得安宁，甚至几次半夜起来开直播。到了真正比赛的那天，他感觉自己心口像压着巨石，喘不过气来。直到在场上坐定，跟队友聊了几句，才平静了一些。

比赛是惊心动魄的。春天的辉煌战绩，在短兵相接、磨牙吮血的季后赛，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。他们用了一个赛季才想明白，他们之前的胜利更多是靠个人实力和天赋，战术储备和心理素质都算不上好，至少远不如这场的对手。只是，当他们搞清楚这件事的时候，已是生死战的第五场之前。休息室里，人人神经紧绷，听着教练指示，却面面相觑，不发一言。

他们终究太年轻，一波被团灭就可以让他们不知所措，像灰姑娘到了十二点现出了原形。然后他们倏而土崩瓦解，被对面一路追砍。他们曾经雁过无痕、行云流水的阵势，到了关键时刻，一如断了丝带的花束，零碎不可收拾。

对喻文波来说，没有了总是替他冲进人群切C位的上单，他随时上头的缺陷被放大了十倍，冲动的闪现让他几乎背下了所有的锅。可他还是小孩子，惹了祸也不知所措，茫然地安慰完痛哭的队友，就回到后台坐在椅子上发呆。

堪称噩梦的半决赛结束20个小时后，他依然没能入睡，内疚、懊丧盘踞着他的心。季军赛时全队都已经心态崩盘，溃不成军。管理们没空注意他们的精神状态，只忙着考虑小作文该怎么写以平复粉丝的怒火。

 

他初登LPL舞台就迎来了缤纷的时光：十八连胜、击杀王，粉丝的追捧就像奶油糖霜，使他陷入了甜蜜的陷阱。但他没想到命运展现给他的美妙前景，只是在下地狱前海市蜃楼的幻象。最终折戟季后赛的痛苦，显得格外剧烈。

放假的日子里，喻文波整夜整夜地睡不着，闭上眼睛连空气都能把他划伤。于是他就起来看剧，看综艺，看得脑子昏昏沉沉。其实他多数时候都不知道视频里在发生什么，只是让自己的枯坐显得不那么机械苍白。外面天光微亮后，他会出门去买早饭。路上车辆寥寥，是只属于凌晨的冷清。卖早餐的店铺亮起灯，氤氲着蒸笼的白气，让他感觉有些活了过来。他买完豆浆馒头，再捎上一个煎饼，就回到家里。伴随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喧嚷，喻文波慢慢把食物吃完，觉得身上暖和了点，才躺下睡觉。

 

06

那些天，喻文波跟队伍粉丝一样在等着姜承録回来。他虽然早就发现自己心理上越来越依赖这位哥，但这是第一次如此想念对方。他在姜承録回来的前一天夜里心神不宁，在基地里到处闲逛，断续打了三把游戏，非拖到三点多才愿意回卧室。

睡意朦胧间，有人在他床边喊他，“阿水，快起来，你Shy哥到基地了。”喻文波神志一下子清明了。他赶紧下床到卫生间洗漱一番，理了下头发，就跑到训练室，看见姜承録坐在沙发上正跟教练说着什么，还没注意到他。他深呼吸了一下，走了过去。

“Shy哥。”他叫了这么一句，就没下文了。他盯着姜承録，对方戴着白色的冰袖，想也知道是为了遮蔽伤口。

教练跟姜承録交代了两句就走了，喻文波立刻坐到了他旁边。姜承録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的手臂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：“别担心。”喻文波没有动，他原本想开些玩笑，却仿佛词穷了，半晌说不出话。

姜承録看他状态不对，担心地问：“阿水，你还好吗？”

从季后赛到现在，喻文波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欺负了，但一直没哭。他知道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，自认没有资格在队友面前难过。现在终于熬过去，见到姜承録，他是唯一不在场上的人，被他这样一问，没忍住，哭了起来。

姜承録慌了，搂住他的肩，“没事的。我回来了。”他这么安慰着，还拍了拍他的背。

喻文波越想越委屈，心想反正也丢了男子气概，干脆伏在姜承録肩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。

姜承録拥着他，心脏像被风吹皱的湖水。哪怕他已经预见到了未来，但就在此刻，他还是想捉住星光熹微的希望，想跟他在一起。

顾忌到马上要来的队友，喻文波强迫自己平复心情，冷静了下来。姜承録拿来纸巾给他擦眼泪，他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头：“Shy哥，你别把我哭这事儿告诉别人啊。”姜承録一边坚持帮他擦干净脸，一边安抚他：“我肯定不会。”

在回来的几天里，姜承録就一直站在喻文波身后看着他打训练赛，跟着听新教练的训话，简直寸步不离。

官方指定要姜承録加入夏季宣传片的拍摄，喻文波高兴地跟他说：“Shy哥，你现在真是得到认可了。”姜承録害羞地笑了一下，喻文波干脆拉着他的手：“到时候拍完，我俩去吃烧烤吧。”“只有我们？”“当然了，别带其他人了。”

拍定妆照当天，所有人拍完照后，姜承録、喻文波和宋义进一起去拍了宣传片的镜头。期间拍摄人员让姜承録和宋义进联手演奏钢琴曲，喻文波在一边看着，莫名有些嫉妒。宋义进先下来休息时，还跟喻文波说：“我以前看过周杰伦的一个电影，不能说的秘密，好像就有这样的场景对吧？”喻文波哼了一声：“不好意思，我没看过。”然后说：“晚上我要跟Shy哥去吃烧烤，老宋你安心回基地吧。”

宋义进满脸问号：“为什么不带我？”“你不是要减肥吗？粉丝都监督着你呢，赶紧回去吃素去。”喻文波想起什么，笑了一下，“而且我跟Shy哥早就约好了两个人去，你来当电灯泡合适吗？”

“行行行，你俩约会去吧！”宋义进拿起手机玩了起来，决定一会儿回基地让王柳弈给自己点最贵的外卖。

拍摄花了一些时间，等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。喻文波中午没怎么吃，饿得不行，拉着姜承録就去打车，还跟宋义进挥手让他早点回去。

 

姜承録一直挺好奇喻文波为什么能发现很多深巷子里的美食，喻文波把勾好的菜单交上去，跟他说：“葛炎带着我到处吃喝，我都记着了呗。”很快传来油炸火烤的声音，听着格外香，喻文波更觉饥饿，坐立不安，非得过去监督着摊主：“别烤老了啊，我喜欢吃嫩一点的。”烤熟了，小摊老板撒上孜然和辣椒粉，端上桌来。姜承録从冰柜里拿了两罐可乐，给他打开。
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，外面的街道更加人声鼎沸。喻文波在这热闹里冲姜承録笑了一下，眼睛里像倒映着银河。姜承録移不开目光，只得下定决心要表明心意。

 

07

他们没有急着回基地，选择在黄浦江边走一走。夜晚是隐秘的时光，阳光隐没，星月横天，适合月下花前。人一入夜，就会放松许多，许多禁忌都抛之脑后。

“下雨了。”喻文波伸出手感受了一下，只是一场绵绵细雨。雨水落入黄浦江里，泛起涟漪。江的两岸始终灯火通明，璀璨生辉。

姜承録靠过去，迎着喻文波说：“阿水，我真喜欢你。”在明亮的路灯下，他清楚地看见喻文波脸红了。因为他很白，所以红起脸来像番茄汁滴进牛奶里，显然慌得不知所措。到最后，喻文波支支吾吾地说：“我，我也挺喜欢你来着。”

姜承録一把抱住他，跟他说：“阿水，我觉得我们俩就像……”他皱了皱眉，努力想着刚学的词，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：“就像命中注定。”

命中注定，这四个字列在一起真的是太浪漫太唯心，喻文波以前并不喜欢这种说法，但姜承録附在他耳边说出来，把这个词都镀上了烫人的温度。

夜间的风和雨裹住他们，他趁着月亮被云雾遮蔽，侧过脸亲了亲姜承録。他感觉到姜承録瞬间僵硬，但是搂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些。时光被凝固，万千色彩在他们周遭流动。

“不早了，先回去吧。”过了一个世纪，喻文波才轻声说。

 

晚上结束训练后，喻文波躺在床上，连日来第一次是因为高兴而失眠。他打开微博，看到自己的首页，决定保持自己的好心情，顺手把自己写的道歉博删了。

 

他们就这么在一起了。从身体到灵魂都是和谐的，于是什么事都云销雨霁、风和日丽。每一天，他们都一块儿训练、排位、吃饭、聊天、看手机、打理发型。在客场打完比赛，一个等另一个洗完澡，就并肩出去吃夜宵，或者转遍街头买冰淇淋吃。

在重庆时，喻文波非要带姜承録去吃朋友给他推荐的麻辣烫，两个人就七拐八绕到定位好的地点，见到街边随意地摆着两排桌椅，每桌一口大火锅，沉浮着红彤彤的辣椒、花椒和香料。姜承録下意识地跟喻文波说：“我们吃过这样的。”喻文波拉着他坐下来，“重庆的肯定更好吃啊。”他叫来店员，跟姜承録商量着点好签串，一串串直插进锅里。火锅很快翻滚起来，香辣味直刺眼睛。喻文波谨慎地提醒：“看起来比在上海吃的要猛，慢点吃。”他俩试着吃了两串，开始觉得还好，辣味没看起来那么骇人，于是放心大胆地开吃。然后才发现不对，花椒不断钻进嘴里，整个口腔都被麻住了。

喻文波火速站起身，想找点冰镇的饮料，看到旁边的摊子在卖冰粉，过去要了两份。摊主麻利地取出两个塑料碗，问喻文波：“加不加醪糟？”喻文波想了下，只加了一份。然后端回来，跟姜承録说给他多加了点料。姜承録就笑着喝了几口，点头说“不错”，喻文波立刻凑过来，“也给我尝尝呗！”姜承録顺势喂了他一大勺。他觉得很是冰凉甜滑，比自己碗里的还多了点酒味，嘴里的灼烧感都被压了下去。刚抬头想发表一下意见，就被姜承録亲了一下。他庆幸自己面色已经被辣得足够红润，才没有丢人地涨红脸。

 

那时候他们之间就像热带水果一样甜得腻人，无论做什么都能引起浓烈的、能把人融化的欢愉。爱欲炽烈到让喻文波有些紧张，隐秘的不安藏在他心底，但很快被他抛之脑后。

 

08

喻文波停止对回忆的追袭，再往下就掺杂太多艰涩了。他揉了下通红的眼睛，意识到他们现在隔了一小时的时差，姜承録那边已经凌晨五点了。

新开的一局等着选英雄的时候，他看到姜承録锁下了豹女，也就稳妥起见选了个霞。

他修改了一下天赋符文，又看着姜承録的艾迪，犹豫半天，决定在对话框打字发送，并告诉自己这是关心前队友作息，很正常。

qweqwascxssssa：hai bu shui？

他等了大概30秒，或者更久，还是等到了回应。

be dedicated to：zui hou yi ju

他只来得及看一遍，就进入了读条界面。喻文波忍不住拧开矿泉水瓶灌了一大口，觉得自己好蠢。

可他终究回答我了。想到这儿，喻文波直骂自己有病。

但他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，他想问你现在学业怎么样？认识新的朋友了吗？你还会看我比赛吗？你想我吗？

肾上腺素在刺激他把这些话都问出口，但理智让他自陷囹圄，不要为难对方。所以他一言不发，只是购买了装备，走到姜承録的游戏角色旁边，准备帮他开野。

 

他梦见过他们一起去韩国打世界赛，提前两周去训练。姜承録在难得的休息时间领着他出去玩，还说这次该他来带喻文波吃好的了。最后带着他去自己家里，把他介绍给了家人。他开心地扑在姜承録的床上，吵着要听他弹钢琴。

他们小组赛兵不血刃拿下对手，他上台接受赛后采访，主持人问他对今天姜承録的表现有什么看法，他笑得眼睛都快没了：“我Shy哥当然是最强的啦。”

他回到后台，钻进姜承録怀里，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。姜承録只是笑着看着他，没有说话。他刚想催促一下，就感到一阵心脏被攫住似的难过。于是他知道自己要醒了。

 

有那么几个时刻，喻文波几乎要以为所有的一切只是他做的一个恍惚漫长的大梦。他东翻西找，在抽屉的最底层发现他们最早的合影，年轻的面容已经泛出黄昏颜色。他们真的在峡谷里并肩作战过，笑过哭过，在电影院里偷偷拉过手，在夕阳下接过吻，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。这一切都不是假的。

只不过他们这些时光已经结束了，仅此而已。

 

09

许多征兆是接连到来的。2019年，他们因为队伍成绩不尽如人意，爆发过好几次争吵。喻文波冲姜承録发脾气，怪他打得不够好，姜承録基本沉默以对。那一整年他俩都郁郁寡欢，因为冠军看起来渐行渐远。而身体的反应也在提醒姜承録，他确实不再能随心所欲，稳压对手一头。

任何领域的顶尖职业选手受伤，都可能在今后失去他们的统治力。姜承録没有逃脱，他原本飞天下海所向披靡，但最终人生的轨迹被强行转了个弯，陷进泥潭。

当然，无论低迷到何种程度，他们都保持着最后的尊严，因为他们毕竟拥有着当初肉眼可见的天赋。他们不再是高蹈的强者，不时尝到失败的苦涩，但他们没法平庸。杜鹃啼血般惨烈的败北，晴空万里般华丽的胜局，两者必居其一。

 

那天起先也只是寻常的一天。他们早早结束了夏季赛的征程，队员们落寞了几天，准备聚完餐后放假回家。喻文波和姜承録中午在附近的泰式餐厅吃饭，吃完了顺着马路往回走。

喻文波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，吃饭时姜承録就多次欲言又止，魂不守舍。他试着去拉姜承録的手，姜承録像触电一样避开了。喻文波停下脚步，“你今天怎么了？”他是有点生气的，又莫名感到惶惑忐忑。

姜承録头一次不愿直视他的眼睛，说：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
喻文波仿佛听不明白，愕然地看着他，试图问个清楚：“你在说什么？为什么？你是认真的吗？”

他犹豫了一下，说：“阿水，对不起。”他说得很轻，落进喻文波的耳里却成了雷霆，把他震得失魂落魄。

他也只是将将20岁的年轻人，一时心口堵得说不出话，转身就走。刚走两步，想不服输地回敬一句，发现一开口就要哽咽，就没停下脚步，径直往回走。姜承録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，和自己僵持了很久，颓然地坐到花坛边上。他想，早点结束吧。

 

喻文波走到基地楼下，撞上出来买饮料的高振宁，他惊讶地问：“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？”喻文波尽量让自己露出坚不可摧的微笑，“我回来收拾行李，准备一会儿就回家。”“这么急？不是说明天要一起吃顿饭吗？”他简短地回了句，“临时有事，你们聚。”高振宁没有在意，点了点头就先出了门。

 

喻文波回房间去把衣物简单收拾了一下，拿出手机定了张晚上七点的机票，又叫了辆出租，跟队友和领队打过招呼，就到楼下等车。

他不耐烦地朝路边张望，看见姜承録朝他走了过来。以往无数这样的情景，他们会在眼神交汇时都变得神采奕奕，他心情好时还会张开手等一个拥抱，或者直接扑进对方怀里。

现在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承録低着头从自己身边走过。阳光依然灿烂，周围的景象却像没洗好的照片一样模糊起来。

他后来想过很多次，他应该开口叫住他的。但那个瞬间稍纵即逝，他犹豫了一秒，勇气就再没有聚集起来。他最终逃也似的坐上了车，把遗憾都留在了身后。

 

10

喻文波听到姜承録没有续约选择退役的消息时，已经是十天之后了。他太过震惊，第一时间是想骂人，气他为什么这种事不跟自己商量，又想到他们已经分手了，最终无话可说。

他的胸口闷着无名怒火，但找不到人诉说，于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哪儿也不去。连父母都发现儿子有些不太一样。往常，他总是飞扬跳脱，放假回来必呼朋唤友，在外玩到深夜。可是他这次只躲在家里，谁都不见。他还负气地想过自己也退役算了，但是他不能。队伍需要他。

最终喻文波续签了三年合同。队伍朱颜改尽，昔日并肩作战的队友们风吹云散，各奔前程。只有他因为队伍养了他很久，不能轻易离开。他被告知将有几个新人队友，需要他作为老大哥带着。队伍的意思基本就是低投资保本，冠军？真的没有人再期待了。

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，喻文波几乎是独自支撑着这支队伍。天命早已落到其他战队头顶，他的苦战挣扎和头名归属又有什么关系？这种沉重的责任，只是以一种绝望的形式压在他肩上。

他再追忆过往时，已经有些理解姜承録了。于是他一想到分手的那一天，就感到锥心之痛。“我为什么当时没有留下来？”但是已经晚了，他已经错失了他。喻文波也没法跟任何人谈论他，因为没有人再惦记着离开的队员。

 

某一夜忽然下起雨来，天气转凉，喻文波去房间里拿外套，在口袋里翻到已经皱得不成样的两张电影票，他就顺势让自己想一些美好的往事。从前他俩在开了空调的屋子里睡觉，姜承録会从后面抱着他，不时亲亲他的脖颈和脸颊，气息拂在耳后，让他觉得有些痒，就用手肘往后轻轻撞一下，“安分点。”回应他的一般是更紧的拥抱，还有一句撒娇般拖得长长的“阿水——”他想，原来我也曾经这么幸福。

 

如果人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，面对刚来到基地、一脸紧张的姜承録，他还是会主动伸出手，笑着自我介绍。他终于确定他根本不后悔做过的所有决定，一天都没有。他只是觉得如果他能再稳重一点，也许他们两个就都能再好过一点。

 

最后一局游戏结束，他去那个店家给了五星好评，然后把号下了，决定不再登录。

 

11

2024年，生活变得波澜不惊，一切都很平静。喻文波跟队伍日久天长，两不相欠。实际上，若有亏欠，也是队伍欠他的。这么久以来，除了时间积累下来的情分，实在不剩太多东西了。

喻文波偶然听宋义进说姜承録从大学毕业了，也顺利找到了工作，现在是个每天兢兢业业、西装革履的上班族。他觉得挺好，至少他俩之中有一个读书还不错的。

 

这就是命运的谜底。他们本来不会有交集，也不该有纠缠，因为他们如此相似，仿佛喻文波这张牌的另一面就刻着姜承録。只是上帝在2017年时突发奇想，把他们凑在了一起，让他俩一起度过了几年时光，然后生生割裂开来，重新走向不同的人生。

他想起自己很多年前背过的一句诗，鱼龙潜跃水成文。

应该也就这样了。

The End